身后书架上摆着一卷卷宋父的旧作，林叶征得宋父同意，小心地一卷卷打开观赏。
他一路细细赏着，隐约感受到宋父在国画山水方面造诣颇深，不过具体段位如何，还要业内专业鉴赏家来品评。
“小叶也爱画？”宋父不知何时踱到他身后，笑眯眯的眼睛藏在镜片后。
“不不，我不懂的，就是随便看看。”林叶合上画卷，忙摆手。
“哦？那你且说说，在你这个‘外行’看来，鄙人画作如何？”宋父饶有兴致地追问。
林叶有些尴尬，他不太想班门弄斧乱说，可眼下他又不好拂了宋父的兴。而且导演发现这边的情况，竟偷偷叫了摄影师来拍，面对镜头，林叶更是压力山大。
“无妨，你且只管说，反正我平日也只是当作 爱好随意玩玩罢了。”宋父温和笑道。
“嗯”林叶犹豫一下，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不专业，只读出画中有对天地的敬畏，对山水万物的欣赏，还有，对美的理解。”
宋父转头对导演抚掌，“说着不懂，其实句句中的。”
导演应声，“小叶很有才气，和书渊在音乐上交流频繁，二人还在演唱会上即兴合奏呢，确实厉害。”
宋父闻言，忽而扭头又细细打量了林叶一番。
“音乐上的交流，书渊定是拿你做知己。”他语调不知为何有些艰涩，“好啊身为父母不能给的，谢谢你能给到他。”
他叹了口气，望向另一边的宋书渊，轻轻道，“这孩子重感情，外冷内热，你未来一定要继续陪他走下去啊。”
林叶心像被揪了一下，有些逃避地移开眼，假装继续找着书架上的画。
近来，他越来越频繁被刺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走不长久，可身边人都和他憧憬着地久天长，每每这时，他总会微微慌乱，微微酸楚。
林叶啊林叶，他在心底叹道，你怕是越陷越深啊。
忽然他的目光凝集在书架底端的一个长长的锦盒上。
那锦盒一看就是年代悠久的老物件，包装用的彩色绸缎都旧了，只是盒子表面仍干干净净，绳结也像是被多次打开又系上，应该是被主人常常翻看的东西。
林叶手里拿着盒子端详，一时不知可不可以打开。
“打开罢。”宋父微微一顿，还是挥了挥手。
林叶轻轻拉开彩色细绳，打开盒子，一卷上了岁月的卷轴静静躺在里面，纸张带着泛旧的象牙白色。
触手是佳品宣纸特有的细腻触感，随着画轴拉开，一幅简单而富有趣味的小写展现在面前。虽然算幅佳作，但较前面看到的画作，差了许多意蕴，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
林叶微微疑惑，“您为什么把这样一幅画”放在如此珍重的盒子里。
下半句他没问出便噤了声，因为他看到右下角的署名落笔：
“200x年6月9日，书渊，作。”
“不错，是他的画，这么多年，我常拿出来看。”宋父道。
“那天他告诉我想和我学画，我便陪他在紫藤花前坐了一天，和他一块作出他人生的第一幅国画。”
林叶听宋父说完，一时不知该说写什么。
只觉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无力的。
机器的显示灯一闪一闪，摄影师一直在录着，也没有出声。
父母和子女，似乎天然便充满复杂的纠葛。这么多年，是爱是恨，是为他好还是将他看作实现自己梦想的工具，种种复杂的感情混杂在一起，便是父子亲情。
因为彼此间太过特殊，所以有些冲突爆发起来更为激烈，和解起来更为艰难，面对起来更为不愿。
爱的方式也不尽然都对。
林叶其实羡慕着这种复杂的亲情，他是没有体验过的。他没有父亲，名义上的生母又是个病态的女人，他早早便对亲情死了心。
“总有一天，在意的人会再相逢，时间会回到从前。”林叶轻轻道。
宋父深深望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个好孩子。”
晚上，林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床上的被褥柔软，带着在阳光下晾晒过的气味，一切都很安神c妥帖，灰色长衫的管事先生特意在睡前现身，为每位客人送了一杯香雅的栀子花茶，待客之道极尽完美。
古式木床前垂着厚厚的床幔，一层层轻纱使得外面的景象朦胧起来，最适合用来营造安和的梦境的气氛。
可林叶还是睡不着。
今天的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他每到半梦半醒时分，便会忽然惊醒，繁杂的念头升起落下，像永不停息的协奏曲。
披衣起身，旋亮桌子上的煤气灯，他终是放弃入睡。
白炽的灯光洒满整个屋子，客房格局和宋书渊一样，只是没有书架，也没有吊兰，但都有一扇面向院内开着的窗，林叶站在窗前，天上一轮明亮交界的圆月，在天井上方天空的正中央悬着，银白的月辉洒在院内，小池塘里也有一轮同样的圆月，而紫藤萝则像镀了一层银光。
林叶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忽然看到对面有间房间亮着灯光。
是谁？和他一样没有入睡？在经过今天的劳累工作后？
他眯眼细看，突然发现，那是白天去看的，宋书渊少年时的房间。
同样的灯光照亮那间被尘封了8年的房间。
宋书渊独自一人坐于那个木桌前。
“笃笃笃。”
林叶轻轻敲敲门，看向宋书渊望过来的眼睛。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他穿着拖鞋，披着外套进屋，里面的睡衣都没换下。
方才看到这屋有人他便福至心灵，急匆匆赶来，果然看到宋书渊在里面独坐桌前，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到光滑的地面上。
这么晚了，你独自一人来做什么？这其实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是白天的事触动了你，才让你在夜晚忍不住来静静怀念吗？
可看到宋书渊，话到嘴边便转变了问法。
他实在不忍心刺痛宋书渊，他是一个那样内敛的人，情绪埋在心里，此时会失态地回来怀想，必是内心的痛苦积攒到一定程度。
就在刚才，他看着宋书渊，静静地独坐c怀念的，那偶漏的脆弱，让他心揪疼不已。
他不想宋书渊这样压抑，他想他一直淡然处事，不惹烟尘地自由自在。
宋书渊回过头，没有回答。
林叶端来板凳做到他身边，陪他一同看灯花噼啪作响。
宋书渊伸手旋开了桌上的老唱片机，放了张唱片进去。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
邓丽君婉转的女声在寂静的夜里流淌，衬得气氛安和许多。
唱片机放着沙哑的歌，上个时代繁华的夜晚，歌女的声音传出，给夜晚增添了别样的韵味。
宋书渊起身，来到屋内的钢琴前，手指一勾，琴盖带着灰尘抖落。
他坐到钢琴前，一首《清平调》从指下流泻而出，与邓丽君的声音缠绵想和。
一曲终了。
“你多久便开始学琴。”林叶问。
“4岁半。”
“这么早！”林叶惊讶不已。
“那时不愿学，母亲便拿了竹棍在一旁，偷懒了便罚一棍，有段时间曲子弹下来，整条腿都是红的。”
林叶笑道，“可你最后还是走上了专业音乐的路。”
“是，多亏父母。”宋书渊轻轻道。
谈到有些敏感的问题，二人沉默下来。
“我们去屋顶吧。”林叶突发奇想。
“今夜月亮那样大，天空那样晴朗无云，一定可以观赏到美丽的星空。”
待宋书渊把林叶拉上来，坐在屋顶的林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疯狂的事。
屋顶虽然不高，掉下去也会摔伤的！
可星空真的很美，遍地的星星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甚至还能看到斑斓的银河。
“从西藏回来，就再没看过这么美的星空了。”林叶托腮，看着天空轻轻说。
宋书渊开口，“9岁那年，也是一个夜晚，我父亲带我上楼，指着天上对我说都是些什么星。整整看了一晚。”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沉迷星空。”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星空图。
“那摄影呢？”林叶问。
“摄影，是少年时常和父母外出采风，跟着一起拍照喜欢上的。”宋书渊若有所思，“我喜欢的，除了音乐，没有一样不和家人息息相关。”
“我一直觉得，你是家教特别好的人，今天看到叔叔阿姨，印证了我的猜测。”
“只有他们才能培育出你这样有趣的人，便宜了我。”林叶狡黠道。
宋书渊似乎淡淡一笑，“你似乎很喜欢他们。”
“呃还好还好，”林叶一阵心虚，生怕被发现自己已经把朋友出卖得一干二净的事。“叔叔阿姨人好。”
“他们对你倒比对我都关心。”宋书渊平静地说，却让林叶身上冷飕飕的。
“还还不是你老冷着一张脸的原因！这不能怪别人，就怨你！”林叶赶忙撇清。
说完他觉得有点过了，可一时不知怎么圆场。
宋书渊抬头仰望着星空，轻轻道，“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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