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旧时的盛宴 > 第 20 章
    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圹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罢。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罢,你。

    (民国)二十一年十月

    )第五节 [初恋的自白]

    胡也频

    季羡林先生曾回忆说:胡先生个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副南方人的形象。在济南省立高中,“只见他那清瘦的小个子,在校内课堂上,在那座大花园中,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上身有点向前倾斜,匆匆忙忙,仓仓促促,满面春风,忙得不亦乐乎”。他的夫人丁玲,则“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春青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象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的思想着家乡的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象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帖,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看在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眉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这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虾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接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的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fù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在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fù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的度过六年,我以为也象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抨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的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的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惟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末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yù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啊,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象真的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的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象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第8章 怀乡

    )第一节 [杨梅]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

    鲁彦念杨梅,在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杨梅一船一船的载来,一担一担的挑来,人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水缸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

    叶紫念chā田,chā秧时节,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弯腰人的斜长的yīn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

    胡也频念着故乡的中秋,也念着甜甜的表妹。

    鲁彦

    鲁彦,小说家、翻译家,浙江镇海人,祖父是农民,父亲从小当商店学徒,终年奔波。他曾跟随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学习世界语,是早期世界语翻译家之一。1923年,他任爱罗先珂助教;次年,开始从事文学翻译和创作。他与巴金和冯雪峰是挚友。鲁迅还为他所译之书《敏捷的读者》写了《附记》,并在其中称他为“吾家彦弟”。

    过完了长期的蛰伏生活,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怀中,发泄胸中的郁抑,却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这粗壮的躯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炎夏和严冬,被轮船和火车抛掷过多少次海角与天涯,尝受过多少辛劳与艰苦,从来不知道战栗或疲倦的呵,现在却呆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的转侧了。

    尤其是这躯壳内的这一颗心。它许多年可说是铁一样的。对着眼前的艰苦,它不会畏缩;对着未来的憧憬,它不肯绝望。对着过去的痛苦,它不愿回忆的呵。然而现在,它却尽管凄凉地往复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这病着的躯壳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对着这细雨连绵的春天。

    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乡的雨吗?细细的,丝一样,若断若续的。

    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和田野……,还有那蔚蓝中衬着整齐的金黄的菜花的春天,藤黄的稻穗带着可爱的气息的夏天,蟋蟀和纺织娘们在濡湿的草中唱着诗的秋天,小船吱吱地触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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