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旧时的盛宴 > 第 3 章
    ”

    “这一年是一个荒年。真荒得厉害。差不多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龙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请出官来了,然而全白费。哪里见一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鱼虾也干了。什么都变了模样!树叶是黄的,菜叶是黄的,秧苗也是黄的,石板发烧,木头快要发火了,牲畜拖着舌头病倒了,人也要热得发狂了。那情景,真是,好像什么都要bào dòng的样子:天也要bào dòng,地也要bào dòng……到处都是蝗虫。”

    “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太阳比害怕死还害怕,说到那一年的旱荒,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回想一趟。(她咽了一下口水)你有福气的孩子,没有遇上那种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气的。”

    “你父亲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时候。这个大傻子,我真不愿讲起他,讲起他来我的心就会不平,我永远不讲他才好。”

    (母亲不自禁的却又讲下去:)

    “你父亲除了一个菜园,一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地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地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一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一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种什么事呀?”

    “你父亲正在菜园里,一株一株地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一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一定会下的。”

    “我不信。”

    “一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

    “我说,一定不会下的。”

    “一定会”

    “三天之内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下雨么?”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

    “你自己没有田”

    “你简直侮辱人……”

    “要是不,为什么你硬说要不会下雨呢?”

    “看天气是不会下的。”

    “一定会”

    “打个赌!”

    “好的,你说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进去都行。”

    “那么,你说’”

    “我有四担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这四担田和你打赌。”

    “那我只有三担田。”

    “添上你的那个柴山好了。”

    “好的。”

    “说赌就是真赌。”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

    “其实你父亲并不想赢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觉得的,三天之内的下雨。”

    “谁知三天过去了,满天空还是火热的,不但不下雨,连一块像要下雨的云都没有。这三天的最后一天,你父亲真颓丧得像个什么,不吃饭,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独自地烦恼,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是第四天一清早,那个王大保就来了,他开头说:‘打赌的事情你大约已经忘记了!’”

    “谁忘记呢!”你父亲的生xìng是不肯受一点儿委曲的。

    “那么这三天中你看见过下雨么?”

    “你父亲不做声。”

    “他又说:‘那个赌算是真赌还是假赌?’”

    “你父亲望着他。”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呀。”王大保冷冷的笑。

    “我反悔过没有?”你父亲动气了。

    “不反悔那就得实行我们的打赌。”

    “大丈夫一言既出破产算个什么呢。”你父亲便去拿田契。

    “唉!(母亲特别感慨了)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为了讲笑话一样的打赌,就真的把仅有的三担田输给别人么?没有人干过的事!那时候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半天,我死命不让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终于把我推倒,一伸腿就跑开了。”

    “我是一个女人,女人能够做什么事呢?我只有哭了。眼泪好几天没有干。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父亲这个荒唐鬼大大方方地就把一个小柴山和三担田给人家去了。自己祖业已成为别人的财产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来的。我有什么能力?一个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欢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没有用;我恨,恨死他,还不是空的。”

    “啊,我记起了,我和你父亲还打了一场架呢。”

    “他说:‘与其让别人说我放赖,说我是一个打不起赌的怯汉,与其受这种羞辱,我宁肯做叫花子或是饿死的!’”

    “然而结果呢?把柴山给人家了,把田也给人家了,还不是什么人都说你父亲的坏话?这个傻子……”

    母亲把话停住,我看见她的眼泪慢慢地流出来。

    “要不是,”她又说,“我们也不会这样苦呀。”声音是呜咽了。

    我害怕母亲的哭,便悄悄地跑下楼去。

    这一天的下午我看见到父亲,我便问:

    “爸爸,你从前曾和一个刽子手打赌,是不是?”

    父亲吃了一惊。

    “听谁说的?”他的脸忽然yīn郁了。

    “人家都说你不好,所以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的眉头紧蹙起来,闭起眼睛,显得万分难过的样子。

    “对了,爸爸曾有过这么一回事。”他轻轻的拍一下我的肩膀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处,害得你母亲吃苦,害得你到现在还替人家看牛……”

    父亲想哭似的默着走去了。

    从这时起我便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而这故事便是证明他非凡的故事。

    )第四节 [金岳霖先生]

    汪曾祺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祖父是清朝“拔贡”,父亲通金石书画,他有着良好的家教和审美意识养成。1939年到1943年间他就读于西南联大,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也是中国当代文坛公认的风雅独殊的文人美食家。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去,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yīn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cāo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萧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fù,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jiāo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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