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贺跪的是个角落，前面有人，旁边也有人。是个不错的位置。
听到这话，他明显感受到身边几个少年传来的愤慨之气。
微微仰起上身，将眼皮抬起，望着远处的那个男人。距离虽还是不近，但较之方才好了太多，至少现在他可以看得很清楚，申屠的相貌和嘴脸。
五十多年了，足足有五十五年。
申屠在时间的摧残下变了太多，当年的意气风发已经无法在他脸上找到，无论是往下深深勾嵌的鹰眼，还是当初一头不羁的红发，或是健壮如牛的身材。
他变得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甚至因为常年修炼，而指节错生，关节发黑。
尹贺一眼就能看出，在这五十年间，申屠一定为了升到白段费尽心血，甚至付出代价。
但他还是成功了，进入了白段，而且等级还不低，从他混沌的双眼中折射出的光亮里，他就可以看出，他现在的散力已经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
申屠，你现在达到你的野心了吗？还是说，你想继续这样下去，永无止境地成为那个第一人吗？
尹贺说不清楚他对申屠的看法。一方面觉得他对散力的执著让他感到钦佩，申屠的比他小很多，所以成为同门之时，他已是候宗主了，而申屠还只是个毫无天姿可言的黑段新弟子。申屠的努力他有目共睹，但另一方面，他如何也接受不了，申屠为了利益可以出卖帝国这种事。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两个同岁的青年一起参加宗门大赛的时候。
远远地望着那个人，尹贺只觉得又陌生又熟悉，恍惚了一瞬，高台上的老人忽然将眼神直直往这里扫来——
尹贺无可避免地与申屠的眼神撞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秒的视线交汇，尹贺就立刻低下头去。
那一瞬间，他感到申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是他发现是他了么？他们两人曾是最熟悉彼此c最亲密无间的搭档。
尹贺叹息一声，气氛忽然冷凝起来，他怎么也无法想到，申屠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那个高台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他们这个角落。
申屠已经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了，因为修炼散力，身子不似常人那般孱弱，除了背脊不可避免地弯下，没有当初那般威猛以外，还是疾步如风，每一下都走得很稳。
申屠不开口，除了燕黄仙那个依旧我行我素乐呵的老头以外，底下就没有再敢说话的人。就连平日得意嚣张的帝后，在她这个大哥面前也没有话语权。
尹贺显然感到周围的呼吸顿时都斑驳交错起来，所有人都因为这么一位大人物的忽然驾临而感到紧张不已。
空气更是因为他的到来而紧张了许多。
尹贺本来是丝毫也不紧张的，但申屠连走路都实在太有技巧了。
他走得很慢，但是很稳，好像每一步都走在人的心上一样，不快，但是很沉，沉到连自己的呼吸都仿佛随之厚重起来般。
然后，那脚步声在数数声中慢慢停下来，停在了他的面前，再也不动。
此刻若是抬头的话，必定就中彩蛋了。一定要敌不动我不动。
尹贺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仍旧免不了地，偷偷将藏在鞋里的脚趾卷起来，这是他极度紧张时不由自主做的动作。
“你，抬起头来。”
这画面就和帝王甄选帝妃一样，就连台词也是一模一样。
尹贺暗暗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是小十三，不是尹贺，申屠是看不出来的，只要他不露马尾就好。
退一万步讲，就算发现了，他申屠也不会相信，一个死人竟会在五十年后重生。
至多轮回转生。
那样的话，尹贺就是死路一条了，
所以此刻最大的任务，就是要把控好自己的情绪，竟然不要让他看出端倪来，那样才有可能安然无事。
尹贺想着，慢慢地抬起脸，申屠刀割一般混沌的眼睛在他脸上左右扫视，好半晌才笑道：“不要紧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宗主，小十三。”
“小十三？你的名字？”申屠嗤笑道，“你父亲就不给你取个像样的名字？”
尹贺连看都没看帝主一眼，就回道：“小十三不才，不受父亲喜爱。”
怪他吗？”
“怪。”此言既出，全场哗然，那边的帝主还没什么反应，帝后就皱起了一双眉毛，显得很反感。
“你这么说你父亲，真是大逆不道。”申屠“哼”地一声。
众人都以为他生气了，只有尹贺明白，此刻老年的他比当年最盛时期，脾气要好得多了。
若是真的生气，就不是一声简单的“哼”就可以化解的。
尹贺没有回答，申屠继续不满道：“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知道这是大不敬吗？”
“因为我不想姓申屠，我也不想姓楼。”尹贺猛地抬头，盯着他道，“这里的人都不敢看你，是把你当作神一样的存在。然而事实呢？我的父亲，那个被称作帝王的男人呢，像傀儡一样被你们申屠家摆布，就连我的母亲也”
“住口！你给我去死！”在原本混沌喝酒的帝王猛地抬头时，申屠勃然大怒，一掌劈在了尹贺瘦弱的身子上。
他没想到进入白段的申屠散力进步如此之大，即使封了经脉，也抵抗不了他的威力。
被狠狠地击出去了数米后，尹贺倒在外面的地上，不能自已，用手捂着肚子，咳嗽了好几声后，无法压抑地吐出两大口血来。这一下，怕是好几根经都被震断了。
尹贺正弯着腰，忍受着体内血液翻涌之痛，皱着眉毛的吗，额头青筋突起。
申屠却迎面追来，身上白光闪现，运用散力从里面径直飞到他面前，抬手便又是一掌打下来，一边怒道：“我非把你打死不可，小畜生！”
尹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睫毛也不眨一下，这种傲慢的态度就更激怒了申屠。
大发雷霆的申屠狠狠将手抬起，一股白色的光芒从指尖流出，越升越高，越来越亮，他借散力乘风而起，召天下风云于指尖，天地顿时为之失色，一阵又一阵的雷声喧嚣，将泼墨的背景照映得更为恐怖。申屠此时背光而立，白色的胡子和眉毛，与黑色的背景成对比，而他嘴角肆无忌惮的笑容，则掩盖着他猩红眼底的滔天大怒。
所有人都从宴堂中跑了出来，见天地变色，风云变幻，无不大惊失色。而最正中处，一个长袍被风猎猎刮起的老男人，正以狰狞的笑容面对着尹贺，那个在地上连抬头都费力的五岁男孩。
让人震惊的是，申屠的眼中竟然升起了血腥之味。
站在帝主身旁的帝后也为之惊讶，很久都没有看到c或者听人说到，申屠大哥这般痴狂的神色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如此斤斤计较？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神中掩饰不了想要彻底摧毁这个男孩的痴癫。
天地肃穆间，风卷残云，赫赫的高楼被冷风卷刮，萧飒地衬托着那一场令众人瞩目的画面——毁灭！
“且慢——”一声苍老的声音随风迅速飘来，随即只见一个灰色头发的老人正踩风而来，现在没有人去在意为何一个医者有如此能力，现在只有他能救尹贺了！
“申屠宗主，手下请留情。”在申屠的掌力瞬间发出之际，燕黄仙准确无误地抓起地上的尹贺，拎着他的衣领就甩到了一边，而他本人也在白光崩裂爆炸的一刹那成功躲闪。
尹贺刚才所躺之地顿时平地惊起一声巨惊雷，黑色发焦的地面已被这有九成的散光打得深深凹陷进一个洞，足有一口井之深。
尹贺被甩在了地上，却比刚才要好受的多。燕老头在抓起他的瞬间，往他腰间的一个穴道迅速点了两下，尹贺霎时还觉得停滞的血液顿时又循环起来，暂时的窒息也逐渐消失，可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楼霏城在刚才起就开始眼泪汪汪地想要过去，却被身旁的表哥死死抱住，无法动弹。此刻她又想过去，表哥还是抱着她不松手，楼霏城便张口咬下去，把他痛得嗷嗷大叫松了口时，一下就飞了过去。
然而还没出堂，她的脸上就忽然重重传来一声巴掌。
楼霏城被打得头晕目眩，耳朵发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着母亲——此前，她从来不敢做如此逾越之事。
“母亲为什么？”她眼泪汪汪问道。
“为什么？你为那个小贱人生的孩子动了情是不是？你之前都是在演戏给母亲看是不是？”帝后更生气地骂道。
楼霏城反驳不了，只好捂着发肿的那瓣脸呜呜哭起来，转身投入到帝王的怀中，哭泣道：“父亲，救救小十三。他说的没有错，帝国是姓楼的，不是姓申屠的。”
帝后此时才开始后悔莫及。
早知道就该在这小十三小时候就做掉，那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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